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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世纪下半叶,法国商贸团中一位叫莱纳德(M.Renard)的学者在广州见到中国的盆景,他对这种从未见过的盆栽植物很惊异,他将其称为“可怜的植物”。在他的眼中,这些盆景只有几英寸高,一副病怏怏的样子,很可怜,树皮被剥去,枝干被盘得扭来扭去,没有生气的树上只有几片黄黄的叶子———要命的是,中国人竟然认为没有树叶的树反而更美,它们的形象与美的原则完全相反,他真不大白中国人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对象。初见盆景的西人有这样的概念倒不奇怪,但直至本日,在中国,仍然有一些学者认为,中国美学是一种病态的美学,像中国山水画的枯山瘦水,园林的假山等,都是一种病态的不健康的形式。有的学者将中国盆景的审美标准归纳综合为枯、老、曲、病,认为它履行的是一种寻求丑的病态的美学观。
这样的概念是很难创立的。中国盆景艺术所寻求的不是病态,而是朝气勃勃的活意,个中包括中国人深沉的生命感觉。我们可以从盆景的尚古拙、爱青苔两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。中国盆景自宋代成长至今,历经变革,但有一个基础的寻求稳定,就是对古拙的寻求。
中国盆景尚古拙的传统是在两宋之际就成立的。两宋时风行的古松、古梅、石菖蒲等,无不崇尚古拙。明人屠隆说:“盆景以几案可置者为佳,最古雅者,如天目之松,高可盈尺,本大如臂,针毛短簇……令人六月忘暑。”他认为古松有一种古淡幽雅的美。配盆等也要寻求古雅,好的盆树“更须古雅之盆、奇峭之石为佐”。明文震亨说:“古梅苍藓,鳞皴苔须垂满,含花吐叶,长期不败者矣,亦古。”松要古淡,梅也要奇古,古梅苍藓,大有拙意。清人金农有诗咏古梅道:“老梅愈老愈精力,水店山楼若有人。清到十分寒满把,始知明月是前身。”这位晚年极爱画古梅的画家最爱梅花古拙苍莽的韵味。
唐代以来,文人有养石菖蒲的风习。石菖蒲是菖蒲和石相依偎的艺术,一盆案间的石菖蒲,微波淡淡,绿意盈盈,真是清泉碧缶,古趣盎然。苏轼说:“石菖蒲并石取之,濯去土壤,渍以清水,置盆中,可数十年不枯。虽不甚茂,而节叶坚瘦,根须结合,苍然于几案间,久而益可喜也。”张耒形貌他案头的石菖蒲说:“爰有瓦缶,置水斗许,间以小石,有草郁然,俯窥其根,与石相结络没,其交易畅遂,颜色茂好。”人们爱石菖蒲,爱它在古趣中透出的朝气。
中国盆景艺术在成长中形成许多门户,如扬派、苏派、岭南派、徽派、闵派等,门户纷呈,但有一个配合点,都表示出对古拙气势气魄的挚爱。如苏州的树桩盆景很有特色,树干多枯拙,小枝必虬曲,枝叶参差,颇见嶙峋之态。苏派操作榔榆所做的盆景,也多浮现出拙态。扬派的盆景多选怪石老木,寻求枯润之美。徽派的古梅颇闻名,寻求古傲苍劲的风姿。福建盛产榕树,所以闽派盆景也多在榕树上做文章,气根丛错,干根一体,树干摇曳多姿,气势气魄古淡。
中国盆景寻求古拙之趣,不是病态,它通过古拙要表示天下的真实。宋人戴盆梅诗中有“剥尽皮毛真实在”的诗句,剥凿梅枝,剥去的是一个外貌上富丽的喧嚣的表相,它不是天下的内情。盆景艺术是要刊落浮华,直击内情,由幻及真。不是盆景艺术家独爱老根,在盆景艺术的形成期,艺术家就深知,要从本根上反应天下的奥秘,在险些死寂的形式中说新生,说一个生生天下的真实相。竹冷秋窗净,石瘦盆池清,盘曲古梅影,悠然扣我心。好的盆景给人心灵的宁定,一缕案头的清芬,可以斥退外在的滔滔风烟。其实我们在现代盆景艺术家周瘦鹃的盆景中,就能感觉到这种凛凛清气。
南宋萧东之《古梅》诗云:“百千年藓着枯树,一两点春供老枝。”正像本文前面所举的那位法国粹者所说的,中国盆景经常是几片嫩绿鹅黄的叶,与苍老虬曲的古枝形成强烈的比拟。枝愈枯愈好,叶愈嫩愈佳。几片叶是当下的鲜嫩,枯朽枝是百千年的老枝,古淡和秀润就这样团结到一起,将当下的鲜活揉进了汗青的幽深中,从而寄寓人们奇特的汗青感、宇宙感和人生感。浮现了中国人对生命的认识。
中国哲学有一阳来复的见识,无往不复,轮回不已,这就是“天地之心”———宇宙生命的核心精力。程颐说:“交易闯然,具此全美。”所谓“闯”,就是枯杨生华,于寂静中的跃起,浮现强烈的生命力,洵为宇宙中至美之物。中国艺术于枯拙中寻求新生的见识,正受到这种哲学思想的影响。
中国人浏览古拙,并非是浏览变态的美。在中国美学看来,浮现出生生之意的美才是真正的美。就盆景来说,我们可以想象,紫色的钧窑瓷盆里有湖石多少,一枝古梅回旋,揭示其婉转而流丽的身姿,虬曲的枝头,但见得几朵粉白色的梅花浅斟慢酌,披发出淡淡的幽香,这香气如同一团轻雾在叶间彷徨,又像是在你的心中轻轻地打开一帧画卷。莫非这样的景色和睦象就只能以“丑”来归纳综合,什么是美,美莫非就必需如牡丹一样艳绰、芍药一样芊绵?
其次是关于苔痕的问题。青苔是中国盆景的重要元素,古代盆景艺术家说:盆景无青苔,如人未穿衣。盆景建造要选根、置盆,培土,栽种之后又要铺苔、置石、缀草等。青苔是盆景中不行缺少的。陈子《花镜》说:“凡盆花拳石上,最宜苔藓。”甚至有人说,没有苔痕,何故称盆景?
中国盆景理论也对苔痕给以出格的留意。陈子《花镜》说:“须邑极细棕丝缚吊,岁久性定,自饶古致意矣。凡盆花拳石上,最宜苔藓,若一时不行得,以角泥、马粪和匀,涂潮湿及枝桠间,不久即生,俨若古木华林。”明末清初艺术家巢鸣盛《老圃良言》说:“仍将大枝截去,以蜜涂之,虫巢其上,自饶古意。复以马粪和泥,掩其润处,或用鱼腥水浇之,便生苔藓,尤助野趣。”明人吕泰初也说:“老干婆娑,疏花掩映,绿苔错缀,怪石玲珑。”如此,才能算得上真正的盆景艺术。
盆景中的苔痕,是美得叫人心碎的遮盖。苍苔对付盆景来说,至少有两点值得留意:一是安谧幽深,一是时间的逾越。就前者而言,青苔历历是人迹罕至的成果。王维对青苔有出格的留意,他的“空山不见人,但闻人语响。返景入深林,复照青苔上”诗,写青苔在微光下闪烁着梦幻般的影,突出地步的安谧和幽深。而“轻阴阁小雨,深院昼慵开。遥看苍苔色,欲上人衣来”,写得更神秘,真是苔痕梦影,一个细雨中的上午,诗人在阒寂的小院里,望着深幽的院落,突然感想青苔的绿意向他袭来,的确要将他囊括而去。其实,中国盆景艺术家就想缔造这种深幽寂寞的地步。
一段枯木、一拳顽石,着些许苔痕,如同从上古而来的青铜器上充满了斑斑锈迹,使人油然而生一种时间的叹息。盆景界有“苔封”的说法,所谓“盆池清浅薄苔封,弱竹丛丛个影重”,“苔封”一如“尘封”一样,遮盖在枯枝和顽石间,如同护持一段遥远的过去,古趣盎然。斑斑苔痕在小小的盆景中蔓延,好像从人的心里爬过,给人一种似幻非真的感受,这真是梦一般的苔痕。
值得留意的是,这种满布苔痕的盆景在中国、日本、朝鲜半岛风行,其实有释教的色空思想因素在,这也是东亚文化的配合基因之一。盆景的风行显然受到刊落表相、直透本真的哲学思想影响。我们看到的天下是不真实的,艳丽葱翠原非长物,纵然是铺天盖地的芭蕉,顷刻间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大美不言,真水无香,无一物者无尽藏。中国人要到水落石出处求真实,到生命的最低处寻意义。如花美眷,也会随似水流年去,而这带着苔痕梦影的幻梦,使人的性灵得到超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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